『街』從來不從拒絕任何人,也不阻止任何人離去。這裡的物質條件比起城市低落了許多,甚至比更多的鄉下市鎮都更加偏僻。

 

  街上的建築染著ㄧ種陰鬱的灰色,氣候常年陰雨或是濃霧。沿街皆是低矮的房舍,最高不超過兩層樓。紅磚砌起的房,抹了厚厚的灰泥後就算完成了,挨家挨戶皆是最簡陋的擺設。

 

  這裡沒有大城市的明亮氣息,這裡沒有人存在著夢想,這裡只是讓人簡單活著而已。這裡沒有白紙黑字的律法,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道德,有的只有居民從祖先身上傳承下來的傷痛與悲天憫人之心。

 

  居民們從不喧嘩,這裡出生的孩子不哭泣,當親人過世也不悲鳴。沒有比街上的歷史更悲傷的事情所以不需哭泣。

 

  曾經這裡也是繁榮熱鬧的都市。

 

 

 

  『我』叫做小麥。

 

  我在自己的房子內看著那灰泥隨意抹平的牆,凹凹凸凸因著光線而形成各種牆面上的影子畫-當然是抽象派的那一種。相比之下的地板則是相對的豔紅,或者說是只有我的血所染上的區域才有那艷紅。

 

  一朵一朵的紅色小花遍佈在我的周圍,我噙著笑看著手腕的傷口所滴下的血液。這並不是自我傷害,這只是一種無聊的打發時間,就如同找隔壁的阿牛上床一般。

 

  街的時間像是靜止一般,居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裡沒有舊時代的娛樂,沒有過往的交際生活,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總是相敬如冰,我們害怕一旦太靠近彼此就只能彼此傷害,而造成了像是舊時代的噩夢那般的慘劇。

 

  舊時代已經過去約三十年了,對我而言早已是上一代的事情了。人口在舊時代的噩夢後已經遷走了約八成的人口,剩下的都是認命的、不願改變的居民。活在這個親人被屠殺的土地上,假裝已經遺忘悲傷,假裝世界仍然照常運行一般。堂而皇之地踩在三十年前血濺百公尺的街上。

 

  遺留下來的居民們彼此約定再也不遵守律法,沒有道德與義務,沒有懲罰或批判,因為舊時代充滿了這些約定俗成的標準才造成了人心的扭曲,造成幼童心中無法抹滅的傷痛後,在即將成年時將這些傷痛灑回了社會。

 

  我對這一切都沒有意見,只不過像是可笑的服喪但卻又不承認。生活真的很無聊,但我也沒有離開這裡的衝動,這裡的一切都像是完美的恆定一般,各項事物都有其規律,像是這條街幾百年前就這麼生存般。

 

  我不知道街上是否還有其他的居民會跟我有一樣的念頭,我們通常只談論眼睛看的到的東西,比如說天氣,比如說農作物,比如說牲畜,比如說誰家的屋子漏水,比如說誰想用雙襪子換條圍巾,比如說誰跟誰睡了一夜。

 

  我們從不談論今天的心情如何,昨晚睡得好不好,喜不喜歡上星期跟你睡覺的女人,或者更喜歡這禮拜跟你睡覺的男人,或者是否敬愛你的父母。

 

  平常我的生活就是耕作稻田,因為父母種稻,我也就只學著這技能,白天我跟著父親去田裡,晚上我去父親的房子跟父親上床,或是回自己家跟隔壁的阿牛上床。這兩者之間沒有差別,父親早已不能生育,而阿牛…還沒有哪個女人為他生下孩子過。

 

  曾經我對面的鄰居小惠也是我的床伴,甚至街上的人更喜歡找同性別的人做愛,因為才不至於不小心生下了孩子,這裡已經沒有人會為新生兒的誕生感到開心了,只是準備在這裡終老一生,對得起祖先牌位,守得住宗族土地罷了。

 

  這樣或許也不錯,我相信我們比舊時代的人在性事方面更能享受,當你的床伴不能給你高潮時就直接換下一個就好,反正這裡不談感情,不需要覺得對不起誰,只不過是身體上不合罷了。

 

  而我選擇與父親做愛也只是因為他已在我出生後,跟著母親到外面的城市去做了結紮手術,只是最後只有父親自己回到了街,母親就這樣離開了,在我還需要她哺育我的時候。

 

  現在我覺得我能懂她為何要離開,這裡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等待死亡降臨的街。我也不打算生下後代。我感覺到在這裡並不適合培育下一代。

 

  曾經在這條街的小學裡,我看到一本舊時代的課本,被藏在工具室的水桶下。內容講什麼已經忘了,只是我記得裡面的一幅插圖,是個母親用雙手環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這是課本上插圖的樣子。

 

  在課本上有人用紅色的原子筆非常用力地將慈母的手畫到了嬰兒身上,在嬰兒的脖子上緊緊的來回劃記,嬰兒原本安詳的臉龐被紅筆畫出了血淚與無聲哭喊。

 

  這裡不管表面上如何的安詳寧靜,絕對都不是一個適合孩子生長的環境…我這麼想著。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沒有童年玩伴,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特別開心或難過的事情。

 

  像是空的一般,我的人生,跟所有在舊時代後出生的人都一樣,我們在街上學走,在街邊跌倒,在小學裡吃力的寫自己名字,跟隨著父母的職業學習謀生能立,吃飽睡,睡飽吃,偶爾找人做愛發洩性慾。

 

  只有在滿足人類的三大慾望時才知道我活著-吃、睡、與性愛。

 

  現在還多了一個-當我的血液流出我的身體之時。

 

 

 

  『我』是雁子。

 

  我住在街的最尾端,四周幾乎都是空屋,離我最近的鄰居還隔了五十公尺遠,我刻意選了最遠的房子住,反正這條街上的建築隨便誰愛住哪就住哪,我索性選了最遠的地方住。

 

  我的生活很單純,每天帶旁邊空地上的母牛到街外圍南方的草原去,順便在附近的溪邊釣釣魚,抓抓蝦,打發自己的三餐,而牛隻生產的奶就可用來賣或是直接換成某種我需要的物品,像是米飯或是番薯。

 

  雖然這裡的天氣長期以來並不太好,總是灰濛濛的,但還好土壤肥沃,也有豐沛的水源,不愧原本是個可以發展成都市的土地。我也不是放養一群牛,所以草也還夠吃,而我所要做的只是確定牛不會消失在我的視線內。

 

  抓到魚的話,就地在溪邊撿些小枯枝,燃起火就將魚烤了來吃,新鮮的味道讓人永遠都不會膩,魚肉的鮮甜讓人甘願等上一兩個小時直到上鉤為止。

 

  若是沒有魚的時後,躺在溪邊的樹下,透過葉子間的縫隙看看那天空,與那微乎其微的陽光,這種時後總是慵懶得讓人打盹。特別是風輕撫而來的時後,特別是附近的蟲鳴鳥啼婉轉而歌的時候。

 

  這裡的生活很悠閒,很自在,居民對人都很友善,雖沒有什麼熱鬧的大型活動,但至少見面的時後還是會彼此微笑打招呼。比起舊時代那種根本不知道你家樓上樓下住了誰的感覺要來的好。

 

  這裡的居民幾乎都是從舊時代起就住在這裡的人,而我則是在那場驚心動魄的噩夢後才搬來這條街的。那場噩夢在報章雜誌上很快就銷聲匿跡了,沒有人願意對那時的慘況多做描述,因此也再沒資料可寫。

 

  我從舊時代那時就一直感覺自己跟社會格格不入,各種規範將我壓得透不過氣,而也造成了我性格的暴躁易怒以及容易衝動,也就失手傷了不少人,進進出出監獄也好幾回了。

 

  當噩夢發生時,我剛假釋出獄,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電視畫面,那個我們曾經最繁榮的都市,最熱鬧的那條大街上,觸目可即皆是一片爆炸後的斷壁殘垣,以及在跨年當晚聚集的民眾的屍首。

 

  根本無法好好的組合成一個個完整的人型。

 

  在噩夢事件過後半年,都市就已經荒廢了,爆炸的地方也被居民清空,蓋起了一棟一棟的磚紅小屋,其實也已接近死城,人幾乎都走光了,而當地的居民稱乎自己住的地方為『街』。

 

  現在在街的外圍,仍可見到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廢棄建築,高聳的圍繞著居民,真要說起來的話那些建築更像墓碑。

 

  而我背負著前科,根本在哪也都難以生存,於是心想來碰碰運氣也好吧,這裡的人變少,或許也需要壯丁幫忙一些粗重工作,沒想到來了以後立刻就有了工作,幫忙一位年近半百的阿伯飼養他的牛。

 

  這工作一晃眼就做了三十年,那阿伯在我來到這裡的五年後就自殺了。遺言他交代我看完後就燒掉,我照做了,內容其實也記不得太多,總之他是因為那場屠殺爆炸的人肉炸彈都是他班上的年輕人做的事情讓他永遠在自責,在反省是否自己的教育方式錯了,而讓所有人陷入永劫不復的深淵。

 

  我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尊重他的決定。畢竟在舊時代,就連自殺都沒有自由,被留下的家人朋友會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被懷疑是否對死者不好,不夠關心死者才造成死者的心裡問題。

 

  不能自殺解決問題的人反而造成社會上更多人的問題吧。

 

  阿伯死後,我就帶著他的牛到了街的最邊緣住下,其實也不是為了要遠離人群,而只是在監獄裡孤獨慣了,只要能自在的在這裡走動,到街的中心賣牛奶時可以遇到居民,可以笑著跟大家打招呼,那也就夠了。

 

  若是牛奶有賣剩,我帶著牛奶回到家中,點起柴火後將之熄滅,用餘溫將牛奶慢慢燙熱,牛奶的香氣會淡淡的飄出,等到整鍋都均勻受熱後,喝上溫熱的牛奶後,那天晚上都特別好睡。

 

  雖然房子很簡陋,床板也常嘎嘎作響,棉被也磨的線,但這裡卻比我的故鄉,比起那監獄,都讓我更有家的感覺。

 

  即使只是自己一個人,我也在世界的一角安穩的活著,能夠有這樣一個不管是誰都能接受的街,我覺得我在這裡很幸福。

 

  不管這條街的歷史有多麼的沉重,至少現在街營造出來的氛圍我很喜歡,我這個異鄉人應該會選擇葬身於此。

 

  生活,就是純粹的呼吸,進食,以及安穩的睡眠,平靜的心理。

 

  在這裡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很耗費時間,雖然也有電力,但是我寧願花很久時間生火煮食,挑水回屋內洗澡,偶爾的休閒就是到路上邀請人上床,花一兩個小時讓雙方都高潮。

 

  耗費時間讓自己專注於每日的生活細節,雖然每天每天都像是同一天,但認真去過的話自然能夠細細品味,這三十年來從沒覺得浪費了任何一天。

 

  所在這條街所過的每一天都比舊時代的每一天都更加有意義。

 

 

 

  『阿鬼』…他們如此稱呼我。

 

  這裡的人不用舊時代所習慣的名字,一個姓,再加上兩個字,總共三個字或四個字的名字,是傳統上我們所習慣的取名方式。

 

  而街上的人,在那場噩夢過後,不知由誰開始,大家紛紛替自己取了新名字,且不再冠上姓氏。血緣在這裡不再重要,人與人之間真要分離的時候光靠血緣也是阻止不了的,這或許是噩夢過後的領悟吧。

 

  我長期獨居在圖書館內,由一個安靜的孩子送飯菜來給我,偶爾有人想詢問各種知識的時候,也會過來找我,我應該是街上少數幾個老人之一了,頭髮都已花白,但因有著運動習慣因此身體還算硬朗。

 

  在舊時代時我是個心理醫生,當噩夢籠罩,人口大量流失後,我改為待在圖書館內,除了滿足自己喜歡看書的慾望,另外就是雖然人流失了,但書籍還在,我希望這些知識還能夠保存下來為了留在這裡的居民,需要有人來維持這裡的機能。

 

  另外就是,這裡的人再也不相信心理醫生了。

 

  距今大約三十年前,有一群大約十六七歲的孩子們,在冬天的外套底下藏著炸彈,而在廣場兩旁的建築物內也都藏有威力更大的炸藥。當廣場的電子螢幕上顯示倒數歸零的時候,建築物內的炸藥首先爆炸了。

 

  人群驚慌四散的逃逸,前一秒的歡樂氣氛迅速成了驚恐的叫喊,人們互相踐踏,不知該往何方逃逸,又過了三分鐘後,混在人群內的百來個孩子也一同爆炸了。這裡的人們被彼此踐踏,被建物壓扁,被炸成肉屑,歡樂的跨年成為了人間煉獄。

 

  因為死亡人數太多,有可能成為線索的人也都死了,調查陷入了謎團,大眾本來要求真相,但是隨著多數喪家的請願,漸漸的大家開始閉口不談這件情,因為沒有哪個家長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會犯下這些像是恐怖份子會做的事情。

 

  孩子們在自己家中留下了遺言,承認出於自己的意願去從事這樣的行為,原因是他們覺得這個社會需要被破壞後再重建。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都遇到了霸凌、家暴、歧視、被性侵…等等各式各樣的遭遇,多到讓人同情的地步。

 

  於是大人們沉默了,沒有誰能大聲的要求要找到兇手,因為絕多數人就是兇手。這個社會的病態造成了孩子們的反抗,看過小朋友打鬧的時候嗎?因為自知幼小,力量不夠,因此下手的時候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總是拼盡全力。

 

  大部分的人都因為害怕而逃離了這都市,留下的人清理了廣場以及附近倒塌的建築物,決定在事發現場繼續生活,要永遠弔念自己失去的孩子。不知道是因為父愛母愛使然,或者是人類天生擁有的罪惡感作祟,居民們選了一個絕對不會開心過活的方式。

 

  隨著人們的離去,以及剩下的居民往中心的遷移,漸漸的就只剩這條街有人出沒,在街的更遠處還有那些都市的遺跡,只是沒有人生活的建物也頹敗的很快,不出兩三年就成了沒人敢靠近的廢墟了。

 

  而我則待在都市另一角的圖書館內,安靜的記錄著從都市演變成街的每一刻。關於這土地的歷史,總有人要繼續流傳下去。

 

  我歪著頭,輕輕的晃了晃手中的鉛筆,小麥稍早送來了她種的地瓜以及一些稻米,阿牛跟著她來也帶來了他新織的手套。

 

  在我看來阿牛對小麥一片癡心,但是礙於他的表達能力,他大概永遠也無法得到小麥的青睞…更何況小麥的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虛無感,她手上傷痕越來越積累,若她沒能有勇氣自我了斷,總有一天會成為街的不定時炸彈。

 

  或許我該考慮一下做個清潔。

 

  而養牛的雁子才剛踏出圖書館,他給我帶了今日新鮮現擠的牛奶,為了不使牛奶腐敗,我迅速的在雁子面前喝光了他,他露出了靦腆的微笑,滿足的帶著笑容離開。

 

  雁子是個誰都不要的人,他最親近的人就是自己,雖然不知道他這個外地人為何養成了這種個性,但我花了十幾年想親近他都無法。而他現在也年近五十了,大概性格上也不會再有改變了。

 

  但至少他在街上過的滿足,從他的臉上表情看的出來。這條街需要更多這樣的人,滿足於平淡生活的人。

 

  我寫下對每個居民的觀察,也是另一種街的歷史的記憶,從我開始成為心理醫師時我就保有為病人留下觀察日記的習慣。

 

  而要說我印象最深的病人應該是舊時代時的一位患者,就稱他為阿政吧。阿政是個對自己的價值觀有著極高自信的性格,他心中的正義比每任一國的律法都還嚴苛。

 

  但他的價值觀又與世間常理不合,他常常以各種方式向我抱怨,但我並不會贊同他的觀點,或許是因為這樣他開始對我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憎恨。他將我看作比父母、比戀人、比兄弟都更親近的人,但在一次的爭執中,我明確的表示並不同意他的說法,他氣急敗壞地離開診療室。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時,我身邊的親人開始一個一個出了意外,不是重殘就是死亡。當然我去報了警,但是沒有證據我也無能為力。

 

  正當我準備要帶女兒離開這都市時,他出現在我家門前,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誰,而我身邊的親愛的女兒,就開心地奔向阿政的懷中。

 

  原本是我要與女兒離開的,結果只有我被留了下來。我心如死灰,但仍繼續為病人看診。過了沒幾年,我就收到了他寄來的包裹,裡面是女兒的耳朵,在下個月,是女兒的手指,就這樣連續寄了一年,我終於湊齊了女兒所有的屍塊。

 

  檢警盡力了,但是沒人抓的到這瘋子。

 

  當我替女兒舉行喪禮時,整了容的他再度出現。他將我綁在診療椅上,滔滔不絕地向我述說這世界的罪惡,如同以往。

 

  『如果有人的生命如螻蟻般,我們何不捏死他們?』

  『就像我一樣,你知道我就是兇手,只要不合法律,你動不了我一根寒毛。』

  『不能殺人的法律很爛吧,醫生?』

 

  然後他像是料到了我的行動,他解開了綁著我的繩索,然後帶著微笑被我拿刀砍死。或許這就是他所期望的,看到我成為了下一個他。

 

  而後,我每次在替人看診,都想要替受害者去懲罰加害者,並且想著要創造一個可以讓女兒安靜長眠的所在。

 

  當來看診的孩子夠多之後,在心理治療途中要取得他們的信任也就再簡單不過了。

 

  最後,我完成了一條雖然簡樸,但是人們能夠安心生活的地方,只要沒有慾望也沒有夢想,人就能安分守己的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當然了,偶爾也會出現像小麥這種異端分子,我只要找個適當的時機將她處理掉就行了,以免她未來將產生的脫序行為影響其他的安份守己的居民。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街的歷史…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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